被带进屋子之后, 女人依然只是边抖边哭。
卫南平请她在自己床上坐下,又去厨房沏了杯红糖水端给她喝。
陈家有三个女人,红糖是家里常备的物品。
女人端着红糖水, 被热度和甜腻的香气抚慰着, 渐渐地不再哭了。
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糖水,偶尔发出一阵控制不住的抽泣。
卫南平坐在她身边,等她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,问她:“那个打你的人是谁?”
女人的肩膀一抖, 嘴唇嗫嚅着。
卫南平静静地等她把话说出来。
“……是我丈夫。”
卫南平追问:“他是你丈夫,你是他妻子么?”
听他手下那些兄弟们说的话, 似乎此人是个靠着裙带关系攀附上某位官府小吏的混混。这样的人, 怎么敢对带给他权力的妻子如此拳打脚踢?
女人摇了摇头:“我不是他的妻子。我是, 是他养着的外室……”
她将一杯红糖水饮尽, 终于鼓起了诉说身世的勇气。
卫南平认真地听着她断断续续地叙说。
原来她姓林, 家中排行老三,乡下人家的女孩没有正经名字, 人家都叫她三娘。十岁出头的时候,年景不好,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 爹娘就把她卖了。
卖给城里的富贵人家做丫鬟固然体面又实在,但乡下泥腿子连富贵人家的大门朝哪里开都不清楚。卖给一般的人家, 或者给乡下地主做小的话,拿的钱就少了。
想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几个孩子, 爹娘一咬牙, 一狠心, 把女儿送到了一个老妈妈手里。
老妈妈专门收养十来岁的小女孩子, 给一口饭吃, 请个先生来教授琴棋书画,到了十三四岁,出落得聘聘袅袅的时候,就可以广邀文人名士来给“女儿”破瓜,从此一代名妓诞生。
林三娘在妈妈手下被调/教了四年,得了一个“莺娘”的名字。因为貌不出众,才不惊人,破瓜之时,千挑万选,也只得了一个落第举子做恩客。
开门既不顺利,往后的日子也渐渐难过了起来。年岁渐长,门前冷落,妈妈动辄打骂,林莺娘苦不堪言。
好在,她二十六岁的时候,汴梁的官府下了政令,要求取缔天下所有妓/院娼馆。
林莺娘的妈妈手底下有二十来个女孩子,自然也在取缔之列。
娼馆取缔之后,林莺娘得了自由,却愈发迷茫。
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的她,不知道女人除了卖身之外,还有什么活法。
查封娼/馆、遣散妓/女的时候,她拉着一个来视察进度的官员,问,你们把妈妈家抄了,我们去哪里呢?
视察的官员嫌恶地挥开她的手,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。官员的扈从拿着棍棒威胁着驱逐她:“去,去!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,不得骚扰市政司的大人!”
林莺娘心里觉得好笑,像这些大人,平时来我们家里,想要碰我们的手,需要奉上金银,再说尽甜言蜜语,我们才许他碰。怎么一到外面,就换了一副凛然不可侵/犯的模样?
不告诉她就不告诉她,她自己会找出路。
妓/女自己是存不下钱的。嫖/资大部分都由妈妈收着,就算能哄得客人私下里给自己些值钱玩意儿,也会被妈妈偷走。
为娼十二年,她能带走的东西就只有一只小小的金丝花钿,一双珍珠镶银的耳环。
她平日里足不出户,不知道现在的行情。将这几个小玩意在街边的当铺里当了几百文钱后,她发现,自己连一个落脚之处都找不到。
稍微干净些的客栈,即使是单间,一晚上也要三十文钱。一晚只要十文的大通铺,她又不乐意去住。
想租个院子里的小房间住吧,押金就要一贯钱,还要一口气付满一季度的租金。她哪来的那么多钱?
在客栈里住了三四天,将身上仅剩的几百文前花光之前,她终于找到了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。
在工厂里给机器接线头,每天工作六个时辰,住在工厂里的职工宿舍里,每天吃三顿大锅饭。一个月给两贯钱的工资,每旬有一天休息日。
只工作了三天,林莺娘就受不了了。
每天工作六个时辰,意味着她天不亮就得起床,喝一碗稀得光可鉴人的米汤,就要站在机器面前工作。
流水线的台子很矮,又没有坐的地方,她必须吃力地弯着腰才能工作。一天下来,腰酸得像是要折了一样。
机器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运转,她手下的动作不能停,一旦停下来,就会打乱机器的运行流程,监工的怒吼也就到了。次数多了,还会扣工资。
中午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,匆匆忙忙地啃一个馒头,就要继续工作。
晚上夕阳漫天的时候,终于下工,随便吃点中午剩下来的残羹冷炙,回到二十人一间的集体宿舍,收拾收拾床铺,洗几件衣服,就熄灯休息了。
这种日子,林莺娘过不下去。
于是,工作了三天之后,她就自暴自弃地和车间主管辞职,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。
主管一点挽留她的意思都没有。
走了就走了,有的是人愿意来挣钱。
林莺娘想,不干了,再也不干了。哪怕和那些街头流莺一样,站在暗巷子里招揽客人,也再也不干这样的活儿了。
于是她真的做了流莺,在臭气熏天、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的暗巷子里接客,赚到几十文钱,就去客栈里开一间房住下,买些面条馒头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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