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在大相国寺的张越也一样在想念着自己的父母亲人。
此时,他在油灯下的一张纸上百无聊赖地写写画画,一颗心却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。一边想父亲张倬究竟在关键时刻跑到哪里去了,一边想母亲的哮喘是否有所好转,另一边也免不了惦记一下某些抛下他不管的亲人——虽说最初他并不是不愤懑,可老是愤世嫉俗也没多大意思,毕竟,他眼下不是好端端一块肉都没少么?
“三弟,三弟!”
听到耳朵边上传来这熟悉的声音,张越这才一个激灵回过了神。瞧见张晴拽着张怡的手笑吟吟地站在面前,一旁是满脸无奈的秋痕和琥珀,他哪里不知道两个大丫头没能拦得住这两位小姑奶奶,这头顿时大了。
也不知道是长辈都不在还是出门在外不用管那些规矩,张晴张怡姊妹俩如今是分外难缠,就差没女扮男装到外头去探听那些难民的状况了。虽说很高兴她们不再凄凄惨惨戚戚地愁眉苦脸,可老是要应付两人层出不穷的问题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。
于是,他只能强打笑脸道:“大姐和二妹妹有什么事么?”
“没事就不能来找你?”张晴没好气地丢了一个白眼,瞧见桌子上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画着图样写着文字,她不禁好奇地凑上去瞅了瞅,旋即便把眉头皱成了一团,“你这上头鬼画符似的都写着什么?”
张越低头瞄了一眼,这才发现自己无知无觉中竟然又写了一大堆简体字,脸上顿时有些讪讪的。他一把抢过那张纸,正要揉成一团,可细细一瞧却又停住了——原来,他刚刚在纸上写的都是那些难民说的某些情况,包括什么地方给水淹了,什么地方盗匪横行,什么地方官兵去了镇压,还有就是这大相国寺前是否有新增人口以及寺中的存粮状况。
“三弟!”
被张晴这么一喝,他赶紧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握在手心,然后打叠起精神开始应付张晴气鼓鼓的质问。连消带打哄好了这位时而淑女时而魔女的大姊,他便又对张怡嘘寒问暖了一通,结果自然而然收获了两个甜美的笑容。
然而,两女才走不多久,他刚刚转好的心情就被外头冲进来的某条大汉给败坏了。
“三少爷,外头粥铺那头打起来了!那帮人赶跑了带着孩子前来避难的一家三口,结果那家男人发了狠,一个打十几个,不一会儿就已经头破血流,我好容易才把两边都摆平了下来!”彭十三一口气嚷嚷完这些,然后又重重一拳砸在案桌一角,怒气冲冲地说,“那小姑娘饿得都晕过去了,那帮大人谁也不肯从碗里分出个一星半点,真他娘的让人火大!”
早在决定按号发粮食的时候,张越就想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形,这会儿他顿时沉默了。大相国寺粮仓充足固然不假,但上下几百号僧人每天消耗的粮食就是一个恐怖的数字,再加上他们这些寄住其中的富贵难民和山门外那些人的消耗,余粮能支撑十几天就不错了。
在沉默了很久之后,张越才艰难地问道:“你怎么把事情摆平的?”
“当然是揍了某些人一顿,然后盛了满满一碗粥给那个小姑娘……”
“你……你这是……”
一直都把彭十三当成师友,素来调笑戏谑无忌的张越却在这时候陡然恼火了:“你就算想帮她,难道就不能想一个别的法子,难道就不能悄悄把人领进来?你以为那些外头那些无情无义的家伙是白吃大相国寺的饭,错了,他们固然是喝了不要钱的粥,但他们也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再也说不下去了——不是为了他这个年纪说这番老气横秋的话不合适,也不是因为气急败坏因而语无伦次,更不是因为现在有女人在场——他只是觉得自己指着彭十三发火实在很无谓。有这个功夫,他还不如赶紧出去看看事情有没有大乱。
于是,他几乎想都不想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。
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莫名其妙被骂了,而且被骂了一半正主儿居然走了,这下子彭十三顿时要多郁闷有多郁闷。他可以在战场上杀个七进七出,可以顶着浑身伤口奋勇作战,但是面对洪水这种打又打不得的拦路虎,他别提多郁闷了。这会儿分明做了好事还挨了一顿骂,真是好没来由!
“这贵公子真难伺候,大不了老子回南京城!”
彭十三骂骂咧咧地跨出门槛,却看到杜桢正站在外头,这下子脸色登时耷拉了下来。
他自己是个大老粗,一向看不起那些酸不拉唧的文人,谁知道和外表冷面的杜桢却极其谈得来,一来二去已经是老杜老彭的乱叫一气。这会儿想到自己刚刚的窘态很可能被瞧见了,他登时老脸通红,要不是晓得杜桢乃是大学问的人,只怕他就要张口骂娘了。
“老杜,我不就是看着那小姑娘可怜么,你说三少爷怎么至于发那么大脾气?都是你教的好弟子,还说什么少年老成,我看都有些神经兮兮的!”
杜桢却只是淡然说道:“人心都是肉长的,若是平常时候,别说你袒护这么一家人,就是袒护再多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,但如今却不同。大灾之下人心不稳,外头那些人只是基于绝对的公平方才能够维持住眼下的秩序,你这么强势插手,若是无人出面,指不定就会有人把这大相国寺给掀翻了,你信是不信?”
彭十三顿时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:“那帮泥腿子?我才不信,那是造反!”
“你别忘了,几天前可是有人掀翻了自称是来自新安王府的马车!”见彭十三一下子吃了鳖,杜桢的冷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微微冷笑,“造反这些人是不敢的,但之前那些乌合之众之所以敢趁火打劫,无非是因为妄想法不责众,再加上官府的措置和赈济迟迟不到,谁都不清楚将来怎样,所以就豁出去了。你要是不信,我们就出去看看如何?”
彭十三并不知道杜桢曾经在朝廷里头当过翰林,此时被他这一套套绕晕了,于是本能地点了点头。然而,当满心不以为然的他跟着杜桢登上了山门旁边的钟楼,看到外头闹成一锅粥的场景时,他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刚刚他打人的时候,那些欺软怕硬的家伙都是避之唯恐不及,这会儿怎么闹腾得这么凶悍?恰在这时,他听到旁边传来了杜桢一句淡淡的话。
“人心都是肉长的,但若是遭逢大变,这天下最可怕的也是人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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